第百七四折、桐乡鼎鼐,问钼何出
许久以前,阜阳郡三合镇由一处小小河埠摇身一变,成为东海水道上的转运
枢纽,舟楫相邻、帆影接天,水陆运输络绎不绝,东海经略使于是上奏朝廷,将
这个兴起不过数十年的小镇升格为「县」;若继续发展下去,三合县晋为郡治、
乃至更上一级的州治,没准在这一辈的阜阳耆老有生之年,便能看到。
可惜满邑繁华,却只为一家昌盛。枝干既倾,茎叶遂风流云散,若非还留了
块半死不活的老根垓,此际的三合县便如淤成一片芦苇浅滩的河港般,渐渐走出
人们的记忆。
「我家乡穷得很,唯二座象样的屋舍,乃是二社祭神的土地庙,入口两扇门
扉髹着朱漆,是整片灰黄村落里仅有的颜色。」推着竹轮椅的紫膛儿脸汉子说着
一笑,露出怀缅之色。
「我一直以为,红色是大富大贵之家才有的,从前听人说起阜阳港,都以为
是一片几十里的朱红,延至天边,就以为是繁华啦;如今想来,眞个是目光如豆。」
「这话倒也不能算是错。」轮椅上的老人轻哼一声,淡然道:「从咱们方才
下船的码头到这里,昔日都是秋家的内港。看到这些个油桐树没有?这便是秋家
的院墙,桐林到哪儿,秋家圈的地就到哪儿。」
高逾两丈的油桐树密密并植,一路从水边延伸至此,便没有几十里路,十数
里总跑不掉。况且桐林并非止于此间,直到地平线的彼端都能见到巴掌大的肥厚
叶片铺缀如盖,这「树墙」圈起的范围说是一座镇子,也毫不为过。
紫膛大汉瞠目结舌,苦笑道:「这才叫『目光如豆』。大富人家的作派,实
非下官……呃,实非在下所能臆想。浮鼎山庄威名赫赫,我总以为是黑瓦白墙的
大庄园,不想秋老庄主居然以树为墙,任乡人出入自由,这等胸襟气度,难怪能
以一介豪商的身份,赢得偌大江湖声名。」
「过往在码头那厢,确实有座大宅邸,码头连着河港,不过园中一隅。抗击
异族之际,为抢修营垒,军需甚急,秋老庄主遂将宅邸拆了,不留一木一瓦,悉
数装船顺流而下,才保住了阜阳大营。」老人抚须道:「若非异族北撤,再拖得
月余,怕营碧又挺不住了,连这厢的屋舍都得拆了应急。」
秋家的庄园里多建高楼,所用木料础石不同一般,拆来修葺营砦,要比临时
伐木采石合用得多;就地拆了,就着内港装船发进,两日之内必可抵达东军重要
的抗北基地阜阳大营,再没有比这更及时有力的后援。
进攻如摧枯拉朽般的异族大军两度奇袭阜阳,终究没能踏平独孤阀的据点,
东军在随之而来的央土大战中,能拿得出如许筹码,源源不绝地投入兵力,阜阳
两战毁之不尽的坚城壁垒,不能不说是扮演了关键的角色。
「如此看来,这位秋老庄主虽不会武,却比江湖人更重情重义,豪迈慷慨,
可惜无缘识荆。」紫膛大汉不禁感叹,面露一丝神往。
「那是你运气!」老人哼笑。「秋拭水行事说话便如一阵风,那个急啊,怕
连家门都还没报完,他便踩着你的脸风风火火去远啦。」那中年汉子摸摸鼻子,
讷讷道:「那也同台丞您差不了多少……」老人斜乜道:「怎么我踩过你的脸么?」
汉子连称没有,不敢再说。
这一前一后推着轮椅的两人,自是萧谏纸与谈剑笏了。
离开四极明府后,过没两日,老台丞便说要走一趟三合县,谈剑笏身为台丞
副贰,向以「老台丞的双腿」自居,岂肯让他自来?无论老台丞如何冷嘲热讽,
都坚持要替他推轮椅,萧谏纸懒与他缠夹,两人连院生都未带,径雇船家往阜阳
出发,舟行一昼夜,平明方至三合县。
阜阳码头淤积大半,只泊得小舟,几已看不出港口的模样;登岸后只见脚夫
三三两两,连一家能问话的茶铺也无,幸而萧谏纸熟门熟路,随意指点,两人沿
着蓊郁的油桐道一路蜿蜒,见道旁有座粗陋木棚,远方林叶扶疏间,似有黑瓦连
绵,谈剑笏心念一动,喜道:「台丞,前头有座宅子,不定便是秋家人所居。」
萧谏纸尙未开口,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哄闹,不消回头,也知是大队人马从港
口方向行来,不知是什么来路。老台丞疏眉微骤,阻了想让这帮外地人噤声的副
手,一指木棚:「先歇会儿。」谈剑笏会意,将轮椅推至棚底。
那伙人自路的彼端涌出,熙熙攘攘,竟也朝木棚来。谈剑笏一凛,为护老台
丞周全,暗自运起「熔兵手」,提高警觉。萧谏纸蹙眉道:「瞎紧张!你瞧瞧这
些人里,有几个会武的?」
谈剑笏定睛一瞧,见走在队伍最前头的,乃是一乘八人抬的软轿,抬轿的脚
夫中有几张熟面孔,适才码头上曾见,约是本地人;八名脚夫抬轿上肩,仍被压
得汗流浃背,盖因轿上之人委实太胖,瘫似一团肉墩,谈剑笏多瞧了几眼,才约
略看出人形,喃喃道:「这人怎……怎能吃成这样?」
「泰岳压顶,亦有性命之忧。」老人哼笑:「你别说这是武功啊!」
无论是轿上的胖公子、抬轿的脚夫,抑或一旁打着伞盖遮阳的家人伴当,都
不像身有武功的模样。队伍中唯一的练家子,乃是一名黑衣黑靴、手提黑剑,瘦
如竹竿也似的青面汉子,细目微眯,眉飞入鬓,整个人宛若一柄脱鞘而出的利剑,
剑气隐隐成形,周遭五尺之内无人敢近,莫不远远避了开来。
他周身皆黑,却有一头焦黄干枯、灰白相掺的薄发,年纪不大,形容却隐现
衰老,也算生就一副异相了。
「雇得这般高手傍身,」老人冷笑:「可见家资甚厚。还是世道眞有这么乱,
非贱卖技艺不能养家活口,求一温饱了?」谈剑笏想起台丞的郁郁不得志,低道:
「这是人的德行,未必与世道相关。」老人遂不再言。
大队入棚,那肥胖青年瞥一眼推着轮椅的主仆俩,蔑笑:「他妈的,一条腿
都进棺材了,还巴巴地跑来瞧美人?你下边儿不行啦,糟老头!」环轿的伴当们
无不哄笑,讨好之意溢于言表,倒是脚夫脸色都不好看,不知是抬得辛苦,或觉
受了什么冒犯。
一名身穿锦袍、蓄有燕髭的中年人赶紧上前,冲萧谏纸长揖到地,恭敬道:
「我家公子乃性情中人,豪迈潇洒不拘小节,行走江湖惯了,言语上难免有江湖
人的习气,非是有意冒犯,还请明公恕罪。」谈剑笏本在气头上,闻言微怔,暗
忖:「这人好利的眼!我请台丞扮作商旅,他却一眼看出老台丞有功名在身。」
料想应是台丞内质焕发、英气逼人所致,忽觉这帮人也不是那么讨厌,非粪土污
墙,勉强可教。
萧谏纸不卑不亢,淡然道:「先生客气了。贵属车马甚众,此间腹笥有限,
我主仆二人只须月角遮阳,少时即行,未敢耽搁诸位。请。」中年人连称不敢。
萧谏纸一挥手,谈剑笏会过意来,推轮椅至檐下,将空间悉数让出。
「明公」二字,乃是对有名位之人的尊称,那中年人见萧、谈二人形容,受
主子言语之辱却未勃然色变,光是这份气度胸襟,决计不是普通的客商;扮作客
商模样,是不想以本来身份示人,赶紧出面打圆场,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。
轿上的胖公子一颗心早不在此间,但毕竟是豪门出身,听亲信口称「明公」、
对方竟未推辞,心中纳罕:「莫非眞是哪个致仕的大官?」总算稍稍收敛,干咳
几声,对锦袍汉子道:「徐沾!美人儿不知几时出来,快摆布些吃食酒水,干等
多无聊!」瞥一眼棚檐下的萧谈二人,努嘴道:「别说本少爷小气啊,见者有份,
都让吃上。」
被唤作「徐沾」的锦袍汉子躬身应喏,命下人铺开锦布,自木盒里取出熏鸡
炙鹅、放冷的羊羔肉条、面饼酒水等,敢情眞是来郊游野餐的,准备周全。
脚夫们也都分到了面饼,谈剑笏则婉拒了徐沾亲自送来的食物,徐沾丝毫不
以为意,只留下两只精洁木碗,低声道:「明公若不急着离开,一会儿能用得上。」
谈剑笏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,见老台丞使了个眼色,忍着满腹狐疑,道谢收
下。
不一会儿工夫,又来两拨人马,同样是大队簇拥,为首的也都是衣着华丽的
富户公子,似与那胖公子相熟,好友见面,少不得一番亲热。「宁少君,你那
『锦春水停』别墅便在左近,不想却来得比我晚,莫非是昨晚那个小花娘忒厉害,
弄得你下不了床?」
「梁公子说笑了,区区小婢,我还没放在眼里。但那小丫头着实不坏,鲜滋
水嫩的,肌肤滑腻得紧……」被唤作「宁少君」的青年公子舔了舔嘴唇,似是回
味无穷,忽想起在友朋面前,可不能显出依恋之色,以免教人小瞧了,把脸一垮,
佯嗔道:「梁少,此番前来,我可是冲着你的金面,否则这种乡下地方,连听名
儿都嫌污耳,专程跑来还败兴而归,那可眞是笑掉人的大牙,丢脸到家啦。」
那肥胖的梁公子哈哈一笑,「唰!」一声拢起玉骨折扇,横在两头猪尸交迭
似的大腿间,宜然道:「这话不能白说,得赌!一会儿宁少君若觉不値,这便输
与你如何?」那玉牙扇骨乃是上佳的羊脂玉,莹润生辉,的非凡品,只是搁在梁
公子的腿上,不知怎的看来有几分牙签的错觉,彷佛突然缩小了似的。
宁少君出身祈州富户,怎么看得上这种小玩意?轻哼一声,颇有些不悦。
「梁少,不如我直接认输罢?这等花红,我能输几箧给你,此后就不必赌啦,
大伙儿省事。」
梁公子笑道:「宁少君误会了罢?这不是扇儿,是马厩的横栏。我同少君赌
厩里的物事。」宁少君闻言色变,定了定神,涩声道:「哪……哪一尊?」梁公
子怡然道:「少君是问哪一匹罢?我记得少君素爱『超光』,但『翻羽』姿态灵
动,宛若翔空,亦是气象万千,八尊齐列,宛若苏生……不如,就赌这两匹可好?」
宁少君若非踞坐于下人铺设好的迭席之上,这下只怕要翻身栽倒,好不容易
稳了稳身形,不禁两眼放光,忍住雀跃,颤声道:「梁少,你是认眞还是说笑?」
梁公子倨傲一笑,哼道:「我梁斯在说话,什么时候开过你的玩笑?」说着
伸出新炊白薯般的肥胖手掌。那宁少君见状大喜,忙与他击掌为誓:「一言为定!」
片刻又觉不妥,迟疑道:「梁员外若不肯割爱,怕梁少亦无良法。」
那梁公子梁斯在冷笑:「你怎知我一定输?」旁人见他似动了怒,唯恐场面
闹僵,赶紧把盏来劝。那宁少君自知家底毕竟比不上泾川梁氏,梁斯在若赌输了
要赖账,实也奈他无何,只得一笑,与众人一同吃酒。
谈剑笏远远听得二人对话,心念一动:「梁员外……这厮是梁裒的儿子?」
与萧谏纸交换眼色,心知所料无误,难怪这些富少目中无人惯了,原来背后有偌
大靠山。
梁滚乃越浦城尹梁子同的族兄,此人考不上功名,却继承了泾川梁氏的偌大
基业,在三川粮行中颇有地位。他不但资助梁子同应举,甚至以粮捐官,补了个
员外郎的京职做做,虽没几年便致仕还乡,时人皆以「梁员外」呼之,认为他与
央土任氏的关系密切,暗地里替中书大人担任东面的周旋应对,东海乡绅有什么
要「上达天听」的,泾川梁氏便是门路。
慕容柔拔掉了梁子同,却无法将遍布东海水陆各码头的钱粮往来一并根除,
毕竟梁裒做的是规矩生意,股东里不乏平望显贵,甚至连西山、南陵等都有一份,
若非证据确凿,不能轻易出手。梁裒对身陷囹圄的族弟梁子同,似也不怎么上心,
迄今全无动作,慕容连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,只能暗骂一声「老狐狸」,继续等
待机会。
这梁员外除了有个手绾三川总要的城尹族弟,以及深厚的官商背景之外,最
负盛名的,便是他收藏的「白玉八骏」。这套羊脂玉马共六十四尊,描摩八骏八
势,据说一组八尊齐列,便像突然活起来,令人不由生出「玉器化马」的灵动之
感,堪称栩栩如生。
而全套六十四尊任意打散次序,杂作一堆,仍能依首尾身躯等各处特征,轻
易辨出「绝地、翻羽、奔宵、超影、逾辉、超光、腾雾、扶翼」等八骏,决计不
会弄错,则又是这套宝器的另一神奇处。
出于青鹿朝大匠的「白玉八骏」传世逾千年,六十四只玉马因战乱之故散离
各地,梁裒费了极大的心力,一一搜集。有人说此套玉器上应我朝肇兴,才得周
全,朝廷应下旨收回,太宗孝明帝斥为无稽,进言之人因此获罪,贬至远方,
「白玉八骏」的声名由此益显,传为美谈。
那胖公子梁斯在虽是梁裒的独生爱子,眞要赌输了这套连天子都夺之不去的
玉器,不免遭梁员外打断猪腿,是以宁少君有此一问。
谈剑笏忍不住犯疑:「这帮公子哥来此做甚?梁斯在甘以老爹的命根子『白
玉八骏』为注,也要赌一口气……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『値』?」却听另一名世
家子笑道:「我已听梁兄说了月余,此姝国色天香、不似人间应有云云,心想梁
兄多识美人,早已见怪不怪,能勾了他三魂七魄去的,再不来瞧瞧,爹娘岂非白
生我这双眼了?」众人皆笑,连宁少君都陪着笑了一阵。
谈剑笏一怔:「女子有什么好看的?」
他对女色兴趣淡薄,也辨不清美丑,忽觉这帮有钱人如此无聊,财富集中到
他们手里,实是家国不幸。忽听梁斯在语声一颤,陡地拔尖:「来……来啦!」
胖大身躯欲起,左右赶紧来扶,但两人怎抵得住神猪般的梁公子奋力撑持?霎时
肉山倾垮,崩压一片,原本就着美酒佳肴围坐于迭席的富公子们忙不迭走避,场
面乱成一团。
谈剑笏顺着梁斯在肥短的指尖望去,赫见另一头油桐小径底,冒出一顶紫花
伞盖,缎面缀着一朵朵细碎白花,伞缘的明黄流苏随风轻晃,说不出的优雅好看。
要不多时,伞下人半身浮出,却是两名中年仆妇,一人提着水桶杓子走在最前头,
另1人则举着一面陈旧的青旗布招,其上斜斜绣着三绺「川」字形的白色波纹,
似云似水,笔触朴拙,要说是装饰纹采,却稍显单调了些。
算上后头撑着华盖的,不过区区三名婢仆,这排场比之木棚底下的任一家,
只能说是寒酸可怜。然而正因为瞧不清居间的主儿,这些外来富户不分主从,无
不引颈翘首,争睹令过尽千帆的泾川梁家少主如此色授魂与,念念不忘的,究竟
是何等绝色───不知是那女子太过娇小,抑或仆妇个个高头大马,及至木棚之
前,始终无法窥得全豹,只见得裹着译裯白纱的身段若隐若现,着珍珠色绣鞋的
小脚儿宛若莲瓣,浑圆的脚背白皙如雪,眞个是明艳无俦,非同一般,人人被撩
拨得心痒难搔,棚底一片热浪滚动,伴着嗡嗡絮语,颇有山雨欲来之势。
当然,除了争睹绝色的期盼好奇之外,也有不少人是半信半疑,总觉得期待
越高,不免失望越深,甚至打着看好戏的心思,专等梁斯在出糗的。那宁少君便
是一个。
他出身祈州大户,家里是当地布行魁首,与娇生惯养的梁斯在不同,二十岁
上父亲便将他派往南部的布庄分号,多经历练,也算是名生意人了,与梁斯在交
游,无非想把脑筋动到泾川梁氏头上,以企能多捞几间分号、乃至股东来,也想
从这个吃米不知米价的花花太岁身上揩些油水入袋,荒淫度日不过是为了投其所
好,逢场作戏有之,但平日并不好这口。料想今日同席的王、张、廖、简几位亦
若是。
「白玉八骏」哪怕只得一座,这花红都比他当初设想的好上太多。
宁函青打定主意,一会儿来的便是月宫姮娥、仙阙素女,也要咬死「不値」
二字,硬拆他一匹六十四骏来,梁员外若想赖账,少不得要吐出足数的资酬,才
能堵宁家之口。这下子,他朝思暮想的央土分号……不!是规模首屈一指的京号
布庄,亦有实现的可能!
忍着满胸踌躇,他抬起视线,忽尔一怔。
被三名仆妇簇拥而来的女子,果然生得娇小,一袭湖水绿裙裳,上披一件滚
青边的玉色羽花褙子,露出饱满结实的蛋青色抹胸;尽管脑后松松挽了个髻,系
着青带结子,乌缎般的秀发仍垂至臀后,可见其长,说是「云髻雾鬟」也不为过,
衬与巴掌大的小脸、尖细的下颔,精致得难绘难描,只能说是造化天工。
少女身段纤细,腰间系一条与抹胸同色的蛋青丝绦,尽显蛇腰一束,却无瘦
削之感,只觉玲珑;胸臀起伏骄人,明明鼓胀胀的甚是丰盈,却不觉肥腴,或因
水一般的削肩甚宽,兼且双腿比例修长,将整个身板撑了起来,这稍嫌熟龄的玉
色褙子穿在她的身上,只见青春曼妙,毫无扦格老态。
「娇小」与「修长」两种看似相悖的概念,于此达成了难以言喻的巧妙平衡,
稚嫩与成熟、柔弱与尊贵……随意落眼,都能在少女身上找到矛盾而又调合的对
立反差,也使得她在美貌之外,周身充满了神秘难言的气质,令人难以移目。
宁函青不算阅女无数,也知少女年纪甚小,其眞实年龄,应低于外表所见,
连高贵合宜的举止中,都透着一丝稚气,偏生胴体又成熟已极,散发着甘美诱人
的气息───他从她的长腿、翘臀、柳腰、胸脯,贪婪地看到精致绝伦的面庞,
最后停在那双美丽空洞的眼眸上,瞧入了迷。
梁斯在说得一点也没错。
她的活色生香根本不像是人,亦非狐魅精怪,而是一具精巧的瓷偶,各部精
心雕琢,却因整体的组合太过完美,反而毫不眞实,令人望而生畏……
「宁少君、宁少君……宁少君!」
宁函青回神,才发现所有人都瞧着自己,神色古怪,似忍着笑,又有几分可
怜的模样,面上发烧,涩声道:「怎……怎么?」张嘴才觉口干舌燥。梁斯在的
伴当徐沾递来一只木碗,碗中茶香甘洌,宁函青想也不想一飮而尽,总算活转过
来。
梁斯在得意洋洋,拿手肘顶他:「宁少君,你的马没啦。全场几十个人,只
你瞧得失魂落魄,这都『不値』,还値什么?」众人皆笑。宁函青没什么实感,
彷佛仍在云端,双目舍不得离开少女,喃喃问:「她……她是什么人?在这儿…
…在这儿做甚?」
第二个问题毋须人答。仆妇将木桶一放,揭盖取杓,交与少女,梁斯在身边
的一干伴当彷佛训练有素的狗,纷纷取碗列队,由少女亲手舀出茶汤,一一为他
们倾入碗中,动作轻盈娴熟,当眞是美不胜收。
「这位,便是浮鼎山庄秋氏的千金大小姐,闺名上霜下洁,今年芳龄十三,
正是含苞待放、任君采撷之时。」梁斯在并未上前,深谙隔着一小段距离、方能
尽收美景的道理,喃喃道:「……只不过这个『君』指的可不是你宁少君,只能
是我。」几位富户公子都忘了乘机拍马屁,忘情欣赏卷起袖管、小露半截鹤颈般
的藕臂,挥汗奉茶的绝色少东海富人颇好布施,除了往庙里添香油、开水陆法会,
搭粥棚茶棚也是常见的方式。浮鼎山庄虽然家道中落,不比往日,保有这样的规
矩也非难以想象。
浮鼎山庄前代庄主秋拭水,富可敌国,除家传盐铁运转生意,更以搜集天下
奇兵闻名,尤爱宝剑,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,遍阅世间名剑名招;所着《秋水名
鉴》为其毕生见闻,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间流传,然秋拭水立论持正、见识高超,
久而久之竟成武林剑决的公证,亦将观战心得录于札记,声誉益隆。
三十年前妖刀乱起,秋拭水提出「正剑可破邪刀」之说,从名鉴中选出六柄
正剑、六名侠客,亲自奔走,促成「六合名剑」集结,并亲任领路者,参与讨伐
妖刀的圣战,死后被尊为「万刃君临」,毕生堪称剑史。
秋家在妖刀圣战、抗击异族,乃至其后的央土大战中贡献甚多,几无保留;
秋拭水死后,其子秋意人无心经营,与央土任家并称的巨商阜阳秋氏于焉没落,
《秋水名鉴》不世大名,过眼星散。
谈剑笏对浮鼎山庄的认识,只到「万刃君临」秋拭水为止,对当代家主秋意
人仅知其名,说不出他做过什么,依稀有「此人甚风流」的印象,却记不清是何
时、自何人处听来,遑论其女。
老台丞专程来三合县,为的正是拜访浮鼎山庄,这秋霜洁秋姑娘既是秋意人
之女,也算是正主儿了,料不到为狂蜂浪蝶所围,谈剑笏本想出手惩治,顺便将
秋家小姐平安带回府邸,但梁斯在等虽虎视眈眈,倒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,苦无
清场的机会,若非萧谏纸端坐如常,谈大人怕要待不住了。
秋霜洁专心分派茶汤,也不在意众少垂涎,抬见脚夫们坐在一旁,举手唤道:
「你们也来。」声音清脆,令人销魂,神情却颇为空灵,视线总落于虚空处,
「精瓷人偶」的感觉益发鲜明。
梁斯在雇用的脚夫都是当地人,世代受秋家照拂,长沐桐树为墙、贫富共荣
的恩泽,行于秋氏内院之中,见这些登徒子想将大小姐吃落肚里的模样,个个心
中有气,捏着徐沾派发的面饼,没个送入嘴里的;此际听得大小姐呼唤,不敢违
拗,鱼贯起身,也跟着排入队伍。
梁斯在邀来的富少中,有个叫王子介的,不知吃了什么药,啧啧两声,没头
没脑蹦出一句:「这妞实在不似眞人。要剥光了衣裳,不知是何模样。」梁斯在
还没反应过来,众脚夫已勃然变色,纷纷回头推攘,怒道:「你嘴里不干不净的,
说什么浑话!」梁家伴当也不是好欺的,筑起人墙护主,眼看便要打起群架。
梁斯在对秋家小姐甚是迷恋,王子介一时失言,他原该发顿脾气,见脚夫们
闹起来,心中却不乐意了,料想贵贱有别,他修理王子介不妨,这些个无知土人
若欺到王子介头上,踩的却是他梁公子的脸,面色一沉,尖声道:「哪个敢闹腾,
本少爷缴他一条狗腿!」脚夫们怒火更甚,远处码头上的人听见争吵,月来也没
少见了梁家人的横霸,纷纷抄起扁担奔来,眼看场面将乱。
梁斯在心底微怯,回顾那黑袍剑客道:「……白头蝰,都给我宰了!」
黒袍剑客想都不想,反手拔剑,弧形的刺亮剑光如蛇般扭出,以不可思议的
角度掠向最近的三名脚夫!
谈剑笏观察那人步履呼吸,料他内功有限,岂料出手快逾奔雷,角度又如此
刁钻,便是正面相敌,也只能以「熔兵手」硬磕,闪避是决计来不及的,遑论相
隔数丈?急得「啪啦」一声桓扁了轮椅靠背的竹架,正欲动身,却被萧谏纸按住。
「……台丞!」
「铿」的一声金铁交鸣,剑光戛然而止,剑刃微弯,夹在两根微泛金芒的指
头间。剑客一抖腕,长剑「劈啪!」转动,这才脱出箝制,转了小半圈,倒撞入
鞘,冷道:「好俊的『弹铗铁指』!儒门绝艺,非同凡响。」
出手阻了这一剑的,竟是徐沾。
谈剑笏的修为深湛,要在他面前装作身无武功的普通人,除举手投足间极力
隐藏、避重就轻外,也须有相若的内功修为,甚犹胜之。谈剑笏听那剑客白头蝰
喊出「弹铗铁指」,不禁一凛:「原来台丞先前说『雇得这般高手傍身』,指的
不是黑衣人,而是这名徐姓汉子。」
徐沾自入梁府,专陪少爷吃喝玩乐、前后打点,梁斯在甚至不知他会武,也
不知这「弹铗铁指」乃儒门三槐秘传绝学,威力奇大,只知徐沾阻了白头蝰之剑,
合着要造反,面色一沉:「徐沾,你忒好本事,委屈你给我做这低三下四的活儿。」
徐沾没敢顶嘴,长揖到地,低道:「少爷,秋家的地头,伤不得秋家之人,
非为那些个无知贱民,怕见了血,小姐心中不快。教训教训他们,也就是了。」
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见血,回神毕竟是庆幸大过了恚怒,见白头蝰的凛冽杀气
与剑光吓得脚夫们面无人色,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顺,正想说几句场面话,却
见油桐小径的尽头,忽行来一抹高减肥影,来人身着茧绸白袍、足蹬厚底官靴,
豹颔燕髭,颇见威严,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半红半白的玉扳指,髻上还有顶高冠,
颇有一庄之主的架势。梁斯在暗忖:「莫不是……秋庄主亲来?」婿见尊翁,礼
多不怪,赶紧起身。
那人来到棚前,冲众人打了个四方揖,朗道:「在下西宫川人,忝居浮鼎山
庄总管,诸位远来,如若不弃,入庄喝碗水酒再走。请。」话说得不冷不热,又
转头道:「小姐,属下接您回庄。」看似合节守度,话中却无转圜余地。
梁斯在一门心思还在「婿见翁」上,见西宫川人掉头就走,不禁愕然。眼见
秋霜洁收拾茶桶,随他行远,忙扬声问道:「西……西宫先生!晚生欲求见秋庄
主他老人家,不知方便否?」
西宫川人回头道:「家主长年卧病,不见外客。公子有事,可由在下转达,
或留名刺拜帖,待家主病情好转,再请公子来见。」众人面面相觑,只觉此说未
免太谬,若非秋意人架子极大,等闲不见外客,就是已见不了任何人,才须这般
故弄玄虚。
西宫川人正欲迈步,忽听一人道:「我听说浮鼎山庄内,搜集无数刀剑异宝,
若庄主不见外客,我等怀拳拳之情远道而来,岂非无缘鉴宝?」却是王子介。
西宫蹙眉道:「家主静养,与诸位无涉。要看宝物,请随在下入庄。」携秋
霜洁等,转眼没入林中。梁斯在与王子介、宁函青交换眼色,心中狂喜:这是恶
奴欺主啊!偌大家业落入外人手中,何物不可买卖?便是人间绝色的千金大小姐,
不过就是插标待价的甘美货物罢了。
众人眼睛一亮,各怀心思,踏上迤逦蜿蜒的油桐小径。
◎◎◎
秋家宅邸远比想象中更陈旧,却因打扫得十分干净,看来倒也不显寒碜。广
袤的庭园毕竟需要足够的人手维护,方见格局,众人沿曲廊入内,没遇几名婢仆,
无怪乎草长树茂,恍若荒林。
浮顶山庄没落不算新闻,然昔日纵横东洲的巨商,短短两代间沦落如斯,委
实出人意表。梁斯在两个月前偶遇秋霜洁、惊为天人,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,
料想秋拭水忒大名头,要收用他的孙女,怕没那么容易。
此际见得庄园破落,兴奋之余,不禁扼腕:早知是这等落难世家,何必浪费
时间喝茶?点齐护院上门绑了,毋须媒聘礼,玩完了不如己意,打发银钱即可。
娶进家门还得过老太爷那关,光想便头大如斗。
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当可没少做,想到又能干回老本行,毋须再兜圈子
讨美人欢心,人都精神起来,难得不乘软轿,领着伴当、家丁等走在西宫川人之
后,信口评点园林,意态昂扬。
徐沾被撇在大队之后,不知不觉与最末的萧谈二人走在一处,步履沉重,眉
宇间难掩落寞。
「我听人说儒门绝技,艺学并进。」谈剑笏迟迟等不到台丞开口,不忍见徐
沾颓唐,率先打破沉默。「先生身负/ 弹铗铁指『,便无心庙堂,江湖之上,亦
不乏求贤爱才的明主;若无机遇,何妨晴耕雨读,泛舟逍遥?未必只有泾川梁氏
这一个去处。」
徐沾摇头苦笑。「寒窗十数载,屡试不第,终非科举之才;家中尙有妻小,
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,也不是个头。不入武林,这身武艺不过强身健体罢了,挣
不了几个钱。
「梁府给我的资酬不坏,足够养家活口,公子多少听得进我的劝,年来收敛
许多,我总安慰自己,也算功德一件。今日之后……唉!」伴当中也有各种不同
的角色。徐沾读过书,颇擅笔墨,不比那些陪公子爷飮酒赌钱的,能撑场面,顺
便满足梁府公子「养士」的虚荣心。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说,教他知晓徐沾
会武,日后少不得干些白头蝰的差使,伤人胁命,立威以迫。
说到这份上,谈剑笏也不知该如何再劝,低道:「交浅言深,是我有僭了,
先生勿怪。」徐沾拱手笑道:「大人何出此言?忠言逆耳,大人这番心意,在下
铭感五内。」
此人虽目光灼灼,直呼「大人」仍有些突兀,谈剑笏顺着他的目光一低头,
见轮椅横栏之上,清楚留着个五指掐陷的焦痕,才知已然露馅。
推送轮椅,又练有「熔兵手」的朝廷命官够罕见了,再加上双腿不便、目光
如电的狷介长者,于官场或东海武林稍有识者,两人大名只差没绣在背门上,无
怪乎他力劝老人扮作客商,弄来两套变装衣物时,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几可杀人。
「哼。」萧谏纸似闻心音,鼻端出气,与他心中的无地自容衔接得天衣无缝,
片刻忽道:「你是党榆徐家的哪一支?七泽、八际,还是九开疆?」却是对徐沾
发问。
徐沾微露愧色,似觉辱没了先祖,但也不过是乍现倏隐,旋复如常,正色道:
「我乃开疆公之后。然而,自高祖父鉴殊公以降,我家便移出党榆郡,另设社祠,
不敢僭居党榆郡望。」
萧谏纸点点头。
「那是徐字世家的后人了。」
东海儒脉分文武,以「字」衔姓者,多半是武儒之后,如段字世家、李字世
家等,皆是昔日沧海儒宗分支。党榆徐家属孝明一朝兴起的四郡集团,虽受陶元
峥抑制,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。徐沾若能扯上党榆徐氏,混个小吏养家活口,总
不成问题。
而人称「九开疆」的徐字世家一支,却是不折不扣的武儒,与党榆徐氏份属
同宗,数百年前实已分家。徐开疆乃「三槐」之中司空氏的重臣,后人练有「弹
铗铁指」绝技,尙称有理有路,不算膜饶。
萧谏纸欲再问,前头传来梁斯在喊声,徐沾匆忙拱手离去。主从俩走在队伍
最末,见徐沾的背影消失在人堆里,谈剑笏才刻意压低嗓音:「台丞,此人的来
历,不知有没有问题?」
萧谏纸摇头道:「他的话,至少有八成为眞. 」谈剑笏抚颔沉吟道:「不知
剩下两成,隐瞒了些什么?」蹙眉深思,甚是苦恼。
萧谏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。
「常人说话,有七成眞就算多了。」
「原来如此……啊?」谈剑笏回过神来,紫膛儿国字脸胀得通红,讷讷道:
「您这么说,那可眞是……唉。下官平日说话,十成十都是眞的。原来七成就很
多了么?那剩下三成都说些什么?」
「……所以你不是普通人哪,辅国。方方面面都不是。」
西宫总管引众人入大厅,各自落座。萧谏纸虽年长,却未表明身份,被当作
是跟进来瞧热闹的,那西宫川人脸面甚冷,索性连位次都不替两人安排,一指末
座边上,让谈剑笏推过便是。
这下连不通世务的谈大人,都觉「恶奴欺主」了I待客尙且如此,庄主长卧
病榻,岂有好脸色看?由西宫对秋霜洁不冷不热的口气、任意支使的态度,以及
仆妇对小姐的冷若冰霜,可想见如今庄园之内,究竟是何人作主。
梁斯在从一名明珠割爱的追求者,摇身一变成为手绾重金的买家,姿态明显
不同,乜着小眼珠子掸掸积尘,拈了拈指尖灰,没好气道:「谅你这儿也没甚好
吃好玩的,别浪费大伙儿的辰光,快把小姐唤来,陪公子爷乐乐。」
他一路行来,莫说象样的护院武师,连一名男丁也没瞧见,眞要发起横来,
光靠随行的家丁伴当,质量均远胜孱弱的浮鼎山庄,算上宁函青、王子介带的人,
够把庄子拆平两回了,益起轻视之心,自入厅以来,意态渐嚣,显露出骄悍本性。
从人虽留诸厅外,但山庄人丁寡少,难生威吓,众人或坐或站,三三两两围
堵厅门,任意嘻笑,甚无规矩,俨然将此地当成了少爷常去的风月场,专等粉头
来献色艺。
谈剑笏看不过眼,却不好挺身,咬牙低啐:「泾川梁氏偌大家底,怎教出这
般下人?秋家人丁单薄,不如唤来码头上的脚夫,好过教外人耀武扬威。」
适才在棚里为秋霜洁大抱不平的脚夫,全被阻于庄外,无一得进。
自总管西宫川人现身,当地土人便没了声音,可见这位总管平素的作风。梁
斯在等判断秋家落入外人把持,此亦是重要的依据。
「你不觉得,管家一名乡人也不放进来,」萧谏纸淡淡一笑。「显然有恃无
恐么?」谈剑笏闻言凛起,又觉得有几分道理。
西宫川人立于主位之前,并未踰矩就座,面对放肆的梁公子,冷着一张不苟
言笑的瘦脸,不紧不慢道:「我家小姐颇擅筝艺,诸位若不嫌弃,在下便请小姐
为贵客们鼓筝,如何?」
梁斯在料不到山庄之内,眞有青楼教坊的乐子,大声叫好。西宫川人命仆妇
延小姐前来,要不多时,艳丽的绿裳少女分开人群,漫步而入,满厅喧哗一霎悄
静,呼吸、心跳清晰可辨。
秋霜洁的翦水瞳眸分外空灵,行走间微踮足尖,轻飘飘如行于云端,半点不
像活人,径至主位坐落,彷佛日常便是如此。西宫川人忽道:「小姐,今儿咱们
不坐这儿。」
秋霜洁似有些迷惘,蹙着姣好的匀细蛾眉,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子轻斜,喃
喃道:「不……不坐这儿?」听似童音,覆诵话语的举动一如女童,偏又不像存
心做作,画面虽美,却透着股难言的怪异。
西宫川人点头。「是,今儿不坐这儿,要坐那头。」一指琴几。两人对谈间,
仆妇已将筝子、蒲圑摆布妥适,燃起袅袅兽香,厅内平添一缕古雅。
秋霜洁乖顺点头,轻移莲步,于几后坐定,露出一抹兴奋之色,如顽童放入
沙坑,便要大闹一番,俏皮的模样更添艳色。
「慢!」西宫川人的语气严峻起来,及时喝止。「不是现在。」
「不……不是现在?」秋霜洁像被拎着后颈的小猫,面对鲜鱼却不能动手,
失望之情溢于言表。
「不是现在。」宛若操纵傀儡一般,高冠重袍、衣容精洁的总管复述着,以
防少女脱出禁制。秋霜洁放落双手,轻扭衣角,茭白笋尖也似的玉指透露着焦躁
的情绪,不住偷瞟琴几的美眸也是。
谈剑笏观察许久,终于暗叹I口气。「可惜,如此美貌,不想心智有缺,却
是天生痴儿。」深觉造化弄人,莫甚于此,对比少女的美貌,益显眞相之残酷。
看出这点的,可不止是谈大人而已。
宁函青大失所望,原来少女吸引他的空灵气质,不过是智能低下所致,适才
瞧得出神的自己,不啻是天大的笑话!若说宁少君是难掩失望,梁斯在梁公子就
是羞怒交迸了:就为这白痴,瞎耗本少爷两月辰光!
愤怒归愤怒,秋霜洁的美貌却是无庸置疑,如此娇小的身躯,说不定嫩膣里
别有一番风情,当作肉娃娃养在家里,兴起时恣意享用、蹂躏,毋须担心她与其
他姬妾争风吃错───这么一想,梁公子顿时释怀,忍不住幻想起摆布少女的种
种淫冶画面。
「本庄的规矩,」西宫川人清了清嗓,冷彻的眼神环视众人,既不贪婪也无
欲望,甚且不带情感;说是鸠占鹊巢的恶奴,不知怎的,谈剑笏却想起了「狱卒」
二字。「贵客说出欲鉴赏的宝物,庄内若有收藏,便取交诸位赏玩。」
「什么东西都可以?」梁斯在嘿嘿淫笑。
「什么都可以。」西宫川人面色不改。梁斯在吹了声口哨,狞笑:「若少爷
见了欢喜,卖是不卖?」门外家丁闻言起哄,怪叫不绝。
「世间诸物,皆可买卖。」西宫干脆得出人意表,反令喧闹声I静。他毫无
反应,一气续道:「但本庄卖法儿,与别处不同。公子爷指定之物,本庄若有,
公子爷须得按价买下,宝物仍寄庄内,公子爷若想赏玩,随时可再来。」
梁斯在哂然道,,「这叫买卖?你这儿是土匪窝罢?」
西宫川人脸不红气不喘。「公子爷指定之物若是宝剑,庄内既未收藏、又说
不出收藏处者,敝庄等价赔偿,稍慰公子爷失望之情。其他宝物,本非敝庄所长,
没有便没有了,请公子爷另寻高明。」
这口气不小。梁斯在被挑起了好胜心,小眼睛里绽出锐光。
「但凡刀剑,均是如此赌法儿?」
「只限宝剑。」西宫川人半点儿也不含糊,不卑不亢纠正。
梁公子乐坏了,囿于地位身份,又担心对方使诈,总不好头一个出手,正打
算推哪个倒霉鬼一试,下首一人抢道:「什么剑都可以么?」却是宁函青。
「传说神话之剑,亦都不妨。」西宫川人道:「只是『等价相称』,乃敝庄
买卖的根本,价不溢物,方能合称。然传说价値,难以衡量,公子爷若想鉴赏
《玉螭本纪》里的神兵利器,敝庄无以为继,只能赔与公子爷一部绣本《玉螭本
纪》的书资。」众人尽皆失笑。
若非如此,求兵者提出「我家的杀猪刀现在何处」之类存心诘难,藉以漫天
开价,浮鼎山庄早赔空了。来人所求,若非确有来历、实实在在的名剑,何须亲
履阜阳?
宁函青似多了几分把握,追问:「总管方才说了,贵庄未藏之剑,可以此际
藏处、剑主应答。若宝剑失落,答曰『失于某山某谷』或『某某所失』,也算是
回答么?」谈剑笏心念一动:「这倒是个取巧的法子。以此作答,则天下无一物
没有去处,百试百灵,却是赖皮已极。」
西宫川人眉目不动,冷道:「自不能如此。不过,诚如方才所说,公子爷欲
求之剑,若出自稗官野史、古册典籍,逼得敝庄只能如此作答者,赔价不逾所载。」
宁函青强抑喜色,定了定神,回顾梁斯在:「梁少,我一直想亲眼瞧一柄传
说中的宝剑,不知有此荣幸,权充首问否?」梁斯在求之不得,故示大方:「少
君请便。」
宁函青整了整衣冠,冲阶上的西宫川人、秋霜洁一拱手,朗声道:「在下久
闻五岛奇英之一、蟠宫岛的鎭岛之宝II连城剑的威名,还请总管为我取剑,一
开眼界!」
满座富少面面相觑,不知这捞什子连城剑有甚稀奇,只徐沾、白头蝰两人齐
齐抬头,露出诧异之色。五岛奇英近年来在武林销声匿迹,自谈剑笏赴任东海,
几未闻五岛声息,遑论与岛上之人接触,见台丞面色一凝,凑近低问:「怎么?
这位宁少君问错了么?」
「连城宝剑又称『阿衡天剑』,出自蟠宫岛眞火熔金道,锋锐无匹,柄锷所
用珍珠、红宝、水精等俱是奇珍,剑身以黄金与天外陨铁合铸,光是熔炼的秘法
就价値连城,故以之为名,号称天下名剑中华贵第一。曾有人提出以十倍重的黄
金与岛主交换,为幡宫岛严拒。」
萧谏纸目光悠远,彷佛陷入回忆之中,片刻回神,低道:「他此问非但没错,
反倒刁钻已极。浮鼎山庄若拿不出这柄连城剑来,合价相赔,要付多少银两?」
谈剑笏迟疑道:「都说是蟠宫岛之物,庄内纵未收藏,总能说得出来历去处,
未必便输了……莫非,此剑已失?」
「三十年前,连城剑在妖刀圣战中不知所之。」萧谏纸肃然道:「正是秋老
庄主亲点此兵为『六合名剑』之一,在最终一战时,遭妖刀离垢所断,未曾再现。
你若是秋家之人,该怎生回答才好?」
第百七五折、还报青羽,仙迹胥储
谈剑笏出身的赤鼎派虽也是火工一脉,却视陨铁、奇金等异材为小道,专研
技艺,锻炼内外功力,务使施于制程中的功夫无可取代,由凡铁中铸出神兵来,
故未闻「销金熔陨」而成的连城剑。
而幡宫岛田氏一脉,靠采珠发家,数代之间,累积银钱巨万,富居五岛之首。
岛主田初雁以广捜历代书家名帖闻名,尤好带「穷」字的,其出入排场甚大,
所打旗号「穷律其身,达泽天下」、「寒随穷律变,春逐鸟声开」等,均由着名
法书中临摹绣制,命从人随身携带,可见爱甚。世人遂呼「穷爷」,田初雁也不
以为意。
他的宅邸以「龙王殿」为名,豪奢自不在话下,岛上还有条着名的「眞火熔
金道」,传说是天外奇铁坠落凡尘,撞击山体,在蟠宫岛的山棱间犁出一条十几
丈长的笔直轨印,所生之高热不仅焚尽老林、令沙岩熔成生铁般的乌亮结晶,地
表更渗出金液,而后凝于岩隙,宛若细密蛛网。无论于日光月华,乃至星耀下,
整条沟槽俱是金芒铄亮,似金浇铸,故称「眞火熔金道」。
田家对此奇景,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陨铁极为珍视,便是五岛盟友,等闲也不
让见。
田初雁耗费半生心力,浪掷银钱无算,终于试出镕铸陨铁的法子,特聘高明
匠人,铸成一柄吹毛可断、锋锐无匹的宝剑,笑曰:「我家的不世奇景,终有面
目见人了!」
适逢秋拭水登门求鉴,两人遂结莫逆之交,而后更是慷慨出借,以弭平妖刀
之祸。
这柄连城剑在珍玩界颇负盛名,盖因蟠宫岛田氏出产东洲皮光最高、成色最
好的大品瑺珠,与各地珍宝古玩商往来密切,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。田初雁
可不是财大气粗的土财主,累世富贵,品味出众,挖空心思打造的华美利器,便
以珍玩目之,亦是价値连城。
宁函青曾在几本鉴品的箚记中,看过连城剑的记载,莫不惋惜妖金毁剑,连
柄鞘残部亦未寻回,可惜了其上顶尖工艺云云,故尔知悉。
如梁斯在等一问三不知,那是连书也不读,镇日花天酒地的草包。宁函青未
及弱冠就被外放历练,好歹也是豪商之子,对古董珍玩本有涉猎,灵机一动,遂
提出这等难题,藉以挤兑浮鼎山庄。
西宫川人面无表情。「公子爷就看这柄?要不要换?」说得彷佛庄里有几十
把连城剑似的。
宁函青见他不假思索冲口便出,内心惴惴:「连城残剑失落数十载,人说毁
于妖金,尸骨无存,难不成……眞在浮鼎山庄?」
他刻意索此剑来看,还有另一项考虑:连城剑的鞘装、柄锷,可说是蟠宫岛
田家财富品味的象征,其中更有一样稀世奇珍,等闲难以仿造;就算按图打造赝
品,该花的工本及匠酬,一样也省不了,谁人肯下这种本钱?便看这陈旧的宅邸、
荒蔓的园林,也知浮鼎山庄干不了这事。若非指定鉴赏连城剑,西宫川人拿出任
一口剑器来,以宁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,岂辨得名剑眞伪?
莫再犹豫了。这……必是虚张声势无疑!
宁函青下定决心,迎视阶上那张冷漠如岩的面孔,信心十足。
「不换!在下就看这连城宝剑。请总管为我取来。」
西宫川人取出一本泛黄簿册,翻找片刻,道:「有了。」
从主座旁的乌漆腰柜中,取出一只五寸来长、尾带环钩的六角铜棒来,交与
仆妇。「甲申廿六号柜。此物甚重,多带两人去取。」要不多时,两名健壮妇人
扛了只宽扁长匣回厅,去掉绳杠,将长匣子留于几顶。
「公子请过目。」西宫在簿册上写了两行字,似是记录取件的年月、何人求
鉴之类,才从柜里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铁锁匙,打开匣上之锁。钥匙系了块书有
「甲申廿六」的墨字木牌,一如适才随口说出的藏柜编号。
藏柜与剑匣的钥匙分作I一处,本是极其谨愼的做法。那六角剖面的铜棒名
「连心锁」,内藏机簧齿轮,堪称锁中套锁,锁孔无法以寻常剪绺偷儿的钩针勾
开;若以蛮力破坏,只会使内中机括咬死,持铜棒亦无法再开……凡此种种,可
见秋拭水贮珍的用心。
然而,存放钥匙的乌漆腰柜,就这么大剌剌放在厅堂上,既未上锁,也无人
看管,莫说出入山庄之人皆能碰得,便是大半夜里翻墙进来,都能轻易取钥开箱,
盗物而去。
管理散漫,固与秋家大权旁落、门第衰颓脱不了干系,但这西宫川人是哪来
的自信,庄内所藏的宝兵还安安分分躺在匣柜里,没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,
或夤夜摸来的梁上君子拿去换了酒喝?
宁函青强抑胸中枰鼓,起身上前,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拥而上,想看看厘里
究竟有无宝剑。谈剑筑示以眼神,见老台丞微一颔首,才推轮椅趋前。
匣中霭光浮动,映亮了围观众人的脸面,一柄刃宽四寸的双手带巨剑,静静
嵌于匣内锦衬,从剑刃到握柄,通体都是金色,仅有深浅色泽上的微妙差异,锷
作双龙抢珠状,雕錾得栩栩如生,所抢龙珠,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极品夜明珠,
自行放出温润莹然、宛若月华的淡淡青芒,映得所嵌珠宝华光流转,简直像会突
然活转过来似的;剑末的黄金爪台之中,嵌着一枚如冰凿就的水精球,较之他处
的璀璨,反倒光芒不显,暧暧自含。
以谈大人多年的铸工经验,纯金既重且软,掐塑成这般尺寸,莫说搏斗,光
举起转个小半圈,龙首就可能歪斜偏转,垂软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。这剑锷
极可能是铜或钢质,以土胎翻砂,打磨完备,再行鎏金镶嵌……即使如此,仍是
极高明的手艺,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,好生把玩。
暗金色的阔剑剑身则是断成三截,切口平整,以致并排至于内衬之上,猛一
看并未发现残缺。
毋须掂在手里,谈剑笏一眼即看出此剑剑质绝佳,方能打磨至此;若是凡铁,
在磨到能镜照之前,便会留下若干细小缺损,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,显示出材质
的极限,非行家不能看出。
此剑剑身能清楚映出人脸,刃上却连一丝缺耗也无,秋拭水当年选这柄刃器
入「六合名剑」,果是罕世的眼光!谈剑笏由衷佩服起来,益觉此剑之断,个中
因由耐人寻味,看得入迷,片刻才叹了口气。
「此剑虽好,奈何妖刀更利?」老台丞乜他一眼,带着一贯的愤世嫉俗,不
知为何,谈剑笏总觉更像自嘲,摇头道:「铸器至此,已无『更利』二字可言;
再往上,即非人间之物啦。这剑是折在自己手里。」
萧谏纸疏眉一挑,目光凝锐,却未开口,专等他说下去。
谈剑笏叹了口气。「世上没有完美的物事。这两处断口,我料是合金时所产
生的毛孔脆弱处,我们火工管叫『槽隙』的。研磨此剑的大匠,已极力将这两处
弱点藏起来,可惜持剑者不够敏锐,待察觉时,宝剑已为敌所乘。」一指光滑平
整的细薄刃口:「若妖刀之利,更胜连城,则刃部必留下交击所生的缺口。此剑
除断口之外,连一丝缺损也无,怕是毁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头。可惜了。」
说完才发现众人均看着自己,听得津津有味,连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、
不住点头,不禁有些脸臊。
西宫川人乜他一眼,拱手道:「得聆高见,受益匪浅。敢问先生大名?」
谈剑笏猛被问得一怔,挠头半晌,嚅嗫道:「下……在下姓……是了,在下
姓言,草……草字二火。对,就叫言二火,土名字,哈哈、哈哈。呃,这位是下
……在下东家,姓肃,草……啊对就是草……我是说名儿有屮,肃二屮,怪名字!
哈哈哈。哈、哈。」
众人神情古怪,徐沾差点没晕死过去,恨不得抹掉不算,替他重编一套。只
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,笑顾左右:「哈哈,他叫二兪!居然有人叫这种名儿!」
厅外从人们皆笑,方解谈剑笏之危。
他一抹额汗,夹着尾巴推老台丞回去,低声感慨:「原来只讲七成眞话,竟
是这般困难!常人过活,也甚不易啊!」萧谏纸冷笑:「你怎么算出七成来的?
将来不幸升官,死活别去户部。」
满堂哄笑,只宁函青面色铁青。
西宫川人似终于想起这人,回顾青年:「依公子爷看,这把是不是连城剑?」
梁斯在止了讪笑,在一旁鼓噪:「西宫总管,问你呢,自说是眞,要是咱们
觉得有假,这得怎么算?都由你说了,还用得着赌么?」
西宫川人也不理他,径对宁函青道:「公子爷可知,且不论武林通说,鉴别
此宝有四处关窍。是哪四个地方?」宁函青唇面皆白,满头冷汗,勉力歙动干裂
的嘴唇,颤声喃喃:「连……连城剑有四处宝贵,号称无双,乃……乃海上生明
月、悬胆双龙血、子母盘风柱,还有……还有天下奇珍飞廉珠。」一一指过剑锷
夜明珠、一对鹌鹑蛋大小的血红宝石,铸成双龙形状的中空剑柄,以及剑末嵌于
爪台的水精球,等于认了此剑为眞. 梁斯在心中冷笑:「兀那杀才,不知所谓!
便是眞货,你一口咬定是假,浮鼎山庄能把你怎的?」他不知这四样宝物,随便
一项都是价値连城,其他三样也就罢了,剑末那枚「飞廉珠」据说有通灵储思之
能,持之抵额,用心凝思,便能将心中所想留在珠内,自玉龙朝起,向为帝王家
所藏。就算将宁家基业悉数变卖,也抵不了这枚水精珠,宁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慑
住了,始知此物世上眞有,并非神话虚构,迄今未能全复。
西宫川人没给他冷静下来的机会,冷道:「既如此,待公子爷鉴赏完毕,请
说出个数儿来,将此物购下。公子爷的开价须与宝物相称,此乃敝庄规矩。」
梁斯在不耐烦了,小眼珠滴溜溜一转,狞笑道:「西宫总管,若我等不买了,
只看看就好,你待如何?」
西宫川人彷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撒泼与裹胁,眉头微蹙,淡道:「不能如何。
但自我入庄,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,鉴赏完毕的贵客们,最终都心悦诚服地会帐,
心满意足离开。」
笑话一本正经说到这份上,反而不好笑了。
梁斯在正感无趣,又听西宫续道:「宁公子似还需要一点时间,枯等无聊,
我请小姐鼓筝一曲,诸位静听。」把手一挥,几后的秋霜洁如获大赦,将一双柔
荑按上丝弦,定了定神,抬臂点颔,柔美圆润的香肩如水波般扬颤而起,指尖流
泄出轻快动听的旋律。
没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绝世美女,何况那甜润得像是在为她发笑的悠扬琴音。
一曲奏罢,内外悄然无声,众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了下来,身心舒畅,有种
梦醒似的微酣轻倦,已不知有多久未曾这般放松了。
梁斯在庆幸着自己没有拒绝西宫川人的提议,见宁函青起身,冲几后心满意
足的少女长揖到地,恭恭敬敬道:「多谢小姐!」少女看都没看他一眼,本欲再
弹,被西宫川人以眼神制止,神色落寞,又恢复成低头拧衣角的模样;相较之下,
宁函青的举动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。
「西宫总管,」他神色自若,彷佛换了个人,一扫入庄时那副趋炎附势、满
心计较的猥琐黯淡,朗声道:「连城宝剑的价値,我祈州宁氏就算倾尽所有,亦
不足抵,只能聊表寸心,望贵庄切莫见弃。」向西宫川人讨了笔墨纸砚,写了封
借条与他。
「三年之后,当可如数奉还。」宁函青自信满满,神采飞扬。他原本生得清
秀俊雅、相貌堂堂,一扫胸中浊气后,俨然一翩翩佳公子,反倒成了满厅男子中,
最攫人目光的一个。
梁斯在伸长了肥短的猪脖子,瞥见字条上写着「金五镒」的字样,差点被自
己的口水噎死;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边抚胸顺气,一指宁函青道:「你……你疯
了么?平白给人黄金百两!你宁家此际,拿得出这笔闲钱来?」
梁公子也不尽是白白吃饭长肉的,心知宁函青巴巴地挤进小圈子,为的还是
钱。他老子掐紧了银根,宁少君若想大展拳脚、开疆辟土,本钱还须着落于他人
囊中。
休说三年还清,宁函青若有在五年内攒出黄金百两的能耐,何须仰他梁公子
的鼻息?
果然宁函青落款画押,将封好的借条交与西宫川人,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,
更无别话,大步行出厅堂;跨过高槛,又转身回头,遥对琴几后的少女再行大礼,
这才扬长而去。
「他妈的!这厮是吃错了什么药?」梁斯在摇了摇胡涂的脑袋,低啐一口,
见西宫川人指挥仆妇将连城剑送回库中,恶念陡生:「这破烂山庄里,不知还藏
了多少宝,怎地没人想到来抢?也好,便宜了本公子,买美人送山庄,少时扣住
那口乌漆箱子,宝物还不全归我?」差点失声笑出,攘臂喝止:「且慢!本少爷
也要鉴赏这柄连城剑,给我留下。有其他什么好的、値钱的、稀奇古怪的,都给
少爷拿来!少爷一欢喜,通通买啦!」
西宫川人仍是一副冷面。「请公子爷确切地指出宝物来,才好拿取。」
「这……」梁斯在胸无点墨,想掰也掰不出,反正乌漆腰柜抢过来,管他有
什么宝物,都是少爷的!灵光一动,人都不纠结了,直指目标,嘿嘿淫笑:「你
说什么都能卖,本少爷便买你家小姐,行不行啊?玩完了还放你这儿,决计不带
走!」从人怪叫声不绝,只白头蝰双手抱胸,面色冷峻;徐沾蹙着浓眉,颇以左
右为耻,不敢望向萧、谈。
西宫川人只用一句话,便止住了满厅叫嚣。
「宝物既已在此,公子爷出得什么价钱?」
「等少爷先玩过了……」梁斯在搓着双手垂涎欲滴,几后秋霜洁低垂粉颈,
兀自扭着衣结,全然不知自己已给人卖了。
「女子与宝刀宝剑不同,」西宫川人冷道:「岂能二夫?公子爷若无合适的
媒聘,还请死了这条心,另外指定其他宝物便了。」显也知道庄里的刀剑是卖了
又卖、一卖再卖的,难为他说得这般脸不红气不喘。
以秋霜洁的艳色,迄今仍作闺女装束,显未遇过足教西宫总管点头的好价钱。
喊价的意义不大,梁斯在灵机一动,唤人抬来一只檀木箱子,取出一匹鬃甩蹄踏、
意态昂扬的羊脂玉马来,赫然是「白玉八骏」六十四尊之一!
「这匹玉马是『翻羽震』,我爹当年以黄金十镒购回,按他说是买便宜啦,
此际的价値……嘿嘿,西宫总管,你说这算不算是好价?」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说。
白玉八骏共分八组,每组均按「干、兑、离、震、巽、坎、艮、焯」排序,这匹
玉马应是「翻羽」一组里的第四尊。
举座皆知玉马的价値,无不震惊,唯西宫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缰尸脸,
思索片刻,淡然道:「此物贵重,请容在下思考片刻。」
梁斯在揶揄道:「你别考虑太久啊,越想越没价。」
谁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将他老爹的命根押给浮鼎山庄,否则梁裒便未打折他
的腿,也决计不会放过秋家。「万刃君临」秋拭水今已不在,浮鼎山庄卯上泾川
梁氏的结果,只怕是毫无悬念。
但西宫川人还眞的考虑起来。梁斯在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识趣,不知是不是同
秋霜洁一般,只有外表像个正常人,其实脑子大有问题,颇感不耐,粗声叫嚣:
「喂,本少爷等得很无聊啊,叫你家小姐来给少爷抱一抱,先验验货呗。要是奶
子屁股没几两肉,又或下边干巴巴的不怎么出水,教本少爷怎么买得下手?」伴
当们都笑起来。
谈剑笏面色微变,便要开口,却被萧谏纸按住。
「既然西宫总管还需要一点时间,」老人朗道:「能否请大小姐再为我等鼓
筝一曲?」他的声音饱含威严,还用不着转过目光、环扫全场,那些个地痞无赖
出身的伴当全都噤声,低下头去,额背渗冷。有些底子不干净见过官的,觉这老
头简直比衙门里的官老爷还要可怕,一听他说话彷佛置身府衙,跪聆裁决一般,
哪个还敢造次?
梁斯在本想拍桌骂娘,转头对正老人的锋锐视线,立时瘫回椅中,差点儿给
吓尿了。西宫川人正想着该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,能争取点时间也好,冲秋霜
洁一颔首。
少女十指按上丝弦,香肩蓦一动,忽如万骑齐发、铁蹄踏地,筝上骤起风云,
金戈铁马,杀伐大盛,奏的却是一首「将军令」。乐曲忽而激昂,忽又低回盘绕,
如银瓶乍破,铁骑突出,扣人心弦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余音一收,众人才回过神,忽听「喀喇」一响,梁斯在的
座椅向后掀倒,被庞大的身躯压得四分五裂,大白猪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狈挣
扎、哀哀惨叫,不忘伸手指着阶台上垂颈敛眸的绝色少女,嘶声叫道:「妖、妖
怪!你……你这妖女弄得什么玄虚!徐……徐沾,拿……拿黑狗血泼她!」破音
的尖亢声调听来既滑稽,又莫名地有一股诡异之感,任谁也笑不出来。徐沾自不
能立时生出一盆乌狗血来,梁斯在不见有人响应,恼羞成怒,发疯似的大叫:
「娘的!敢看不起本少爷……给老子杀了……全杀了!」铮的一声,毒辣剑芒闪
现,灰发白鬓、形容焦枯的黑衣剑客白头蝰细剑离鞘,一名仆妇哼都没哼便即倒
地,离他仅只数尺的徐沾「弹铗铁指」才到。白头蝰闪身让过指风,瘦削的衣影
一晃,手按剑柄,掠向主位前的西宫川人!
那倒地的仆妇双目圆瞠,捣着咽喉,指缝间不住溢血,扭曲的嘴唇间迸出怪
异的格格声响,行将断气。谈剑笏掠至她身畔,正欲点穴止血,那「仆妇」却本
能拨开,两人肢接的刹那间,失控乱窜的眞气透体而入,谈剑笏一凛:「内功不
恶……是男人!」更无避忌,挥开臂格,飞快点了他胸肩几处大穴,撕下袍襕将
喉间伤处扎紧,抓过他双手一摁,低喝道:「要命便往死里按!」回头喊来一名
靠得近的伴当:「压紧伤口!人若断气,拿你见官!」
伴当为其所慑,忙七手八脚爬过来。另一厢白头蝰逼近阶顶,剑芒倏隐,铮
音才出,西宫川人早有准备,飞退前以手掩喉,手背仍被挑出一缕飞血,恰在喉
结的部位。
徐沾轻功不如白头蝰,拦不住他神出鬼没地杀人,急忙回头:「公子!人命
关天,事情闹大了,老爷必定见责!」梁斯在给仆妇咯咯喉血、浑身抽搐的画面
吓傻了,被他一吼回神,来不及找寻白头蝰的身影,嘶声尖叫:「住……住手!
莫……莫杀人啦!」
阶台之上,白头蝰手按剑柄,西宫川人被逼到角落,以身躯遮护琴几,拦在
小姐与杀星之间;阶下徐沾、谈剑笏双双掠至,一左一右,压住阵脚,与西宫成
三角合围之势。
说也奇怪,这名黒衣剑客修为不及谈、徐,所恃武技不如「弹铗铁指」与
「熔兵手」,却无人怀疑他能取西宫川人之命,尽管身后两大高手虎视眈眈,而
西宫川人明显身负武艺,由趋避的身法即能看出。
也就是说,就算在出手之后,极可能会被对手的反击,抑或背后的威胁所杀,
谁都不怀疑白头蝰有得手的把握。若他有意,西宫川人、乃至秋霜洁,实已等若
死人。
数谈剑笏平生动武,没遇过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谬景况。
「白兄……」徐沾喃喃道:「莫要滥杀无辜啊!」
白头蝰回眸一瞥,嘴角微扬,松开剑柄,走下阶台,经过徐沾身畔之时也不
相让,径直撞了他肩头一记,哑声道:「无有金银,谁人肯杀?」
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请的打手兼保镖,「白头蝰」乃浑号,姓名、来历、师
承武功等俱都不详。据说他每杀一人,梁斯在还得多付I笔「去厄资」,索价不
赀,是以入梁府数年来,梁斯在罕教他杀人取命,最多就是断手脚、剜耳鼻,耀
武扬威之类。
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,一阵温热腥臊扑鼻,众人循味低头,才发现不是说笑,
公子爷眞个是吓尿了,却谁也不敢稍置一词。梁斯在狼狈不堪,迭声道:「走…
…咱们走!玉马……玉马给少爷收好了,那捞什子连城剑的,也一并带走!」
众伴当面面相觑。怎么说梁斯在都是为美人而来,便是要劫,也该劫色才对,
怎地忽然劫起财来?一名胆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洁一眼,忝着脸劝道:「公
子爷,那小花娘I」话没说完,已被梁斯在一脚踢翻。
「别……别废话!快走!」
满厅堂的人,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。梁斯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山庄,
若非顾及颜面,临走前还抢了那匣残剑,权充获卤,简直同逃命没两样,胜似白
日见鬼。
这已是第一1回发生这样的奇事:在听完秋霜洁的筝曲之后,宁函青签下黄
金五镒、三年还清的借条,而梁斯在却像瞧见什么可怖物事,不仅口称「妖怪」,
还仓皇离开……
但要说那曲子有什么问题,自己也听了呀!怎地还好端端的?谈剑笏想起老
台丞曾说他不懂礼乐、不读诗书,难怪生就一副木耳,举世无非驴嘶马鸣,不禁
有些心惊,以前还不觉怎的,这会儿终于认眞检讨起来。
西宫川人取素帛裹手,命人抬伤者延医。面对梁斯在抢剑,他既未拦阻,也
没唤人抢回,眉头不皱一下,冷眼旁观的程度,比萧谈还像外人。待梁氏一行走
远,转对萧谏纸道:「肃老先生请了。先生入庄,可有欲鉴之物?」谈剑笏听得
「肃老先生」四字,头皮发麻,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。
萧谏纸神色从容。「连城剑剑如其名,价値不斐。梁少君纵下抢夺,先生若
及时报官,在彼等出得阜阳水域之前,尙有追回的机会。」言下之意,以梁裒的
财富威势,一旦梁斯在回到泾川,这桩案子怕是无人敢査,无人敢审了。
西宫川人淡淡一笑。「敝庄失物,总能自行返回,老先生毋须在意。老先生
欲鉴何物?」
萧谏纸想了一想。「有一柄剑,应无名字,剑棱近锷处,有两行剑铭,是
『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』。贵庄若藏此剑,记述之上,或与剑铭有关。」
谈剑笏心想:「眞有这把剑的话,不知簿册里该怎生写法儿?」
西宫川人翻出记录,逐行査阅,足足花了半个时辰,点头道:「有一把剑,
以剑铭为名,便叫『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』,说明仅『仲氏所遗,君子之器』等
八个字,并未注明铸者与来处。威宏二年三月……是了,近三十年前,有人求鉴
过这把剑,但庄主并未记下是谁。老先生说的,可是此剑?」
萧谏纸强抑心弦震动,淡然道:「听来便是。烦总管为我取来。」
剑匣转瞬即至,内中所贮,乃一柄朴实无华、毫无花巧的长剑,钢质温润,
褪色的黄穗长逾两尺,较常制更长,分外儒雅。西宫取出剑来,却未捧交老人,
双掌平托剑鞘,先掂了掂份量,又举与眉齐,端详片刻,才喃喃道:「……眞是
一口好剑!」
「吹毛可断,其锋却不张狂;平和中正,风骨更甚快锐。此诚君子之器。」
西宫川人如梦初醒,沉醉的模样一霎收敛,捧剑下阶:「老先生请赏剑。」
萧谏纸把手一立,正色道:「先生留步。我当迎君子,不可令君子趋我。」西宫
川人神色一动,点头道:「先生所言甚是。」
谈剑笏心想:「台丞风范,便不显山露水,依旧服人。这总管同台丞掉书袋
久了,居然也像个读书人啦,此乃教化!」正欲推送轮椅,蓦地老人浑身气机一
凝,只比老台丞稍慢些许,谈剑笏感应危机,内力自行发动,掌底的油竹握把窜
出一缕烟焦!
一抹乌影飙入厅内,落地时微一踉跄,还出原本的黑袍身形,但听「铿」的
一声激越龙吟,西宫川人擎出那口「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」,明锋斜指,剑气隐
隐成形,无论功架或气势,均是一流剑客的手眼!
(这人……是高手!)
谈剑笏早看出这位西宫总管身负武功,不料他一身艺业全于剑上,拔剑出鞘
的刹那间,整个人的气场陡地膨胀数倍不止,彷佛化为一柄脱鞘利剑,锋芒内敛,
生机勃发,面对不带敌意的对象,自无丝毫利害;对手若怀抱恶意前来,瞬目间
便能化极静为极动,立毙其于剑下。
——人剑合一。
谈剑笏忽明白西宫川人,何以对这柄无名的黄穗剑爱不释手。
他所修练的剑法,与这柄剑有着极为近似、甚至可说是一脉相承的气质:敌
不动我不动,后发制人,藏匿锋芒,以理止杀……
这是儒者之剑。
飞身入厅的不速之客,与「儒」之一字丝毫扯不上关系,却意外与西宫川人
有着殊途同归的武功特质:两人毕生心力之所注,只于一个「剑」字,其余种种,
不过是追求剑道的辅具,毫无意义,轻易便可舍弃。唯有持剑在手,才能显出眞
正的造诣。
白头蝰稳住身形,缓缓抬头,原本就阴郁的眼神,此际更显冰冷。
他身上的黒袍处处渗出亮渍,谈剑笏愣了一会儿,才省起是血。白头蝰一条
左臂垂在身侧,肩膀有着不自然的歪斜,推断是受了重创,日后不知,此际绝难
运使自如;所经之处,地上均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,却非来自他身上,而是腰间
一枚圆瓜大小的血包袱。
不仅如此,黑衣剑客青白的面孔、焦枯的灰发之上,更溅满斑斑血点。那同
样不是他的血。以其一剑封喉的毒辣剑法,除非身陷重围以一敌多,大可一击即
退,断不致如此狼狈。
梁府一行出事了——这是谈剑笏心中第一个念头,急急追问:「你家公子呢?
还有徐沾徐兄弟……他们怎么了?要不要报官?」却见白头蝰单臂解下一只长匣,
「砰!」扔在阶前,匣盖不堪承重,撞地时爆开铰链,贮物弹散,竟是被梁斯在
抢走的连城剑。
「宝剑在此,月角不缺。你速清査,妥善收藏。」
白头蝰淡道,咬碎满口赤黄,呼吸时鼻端不住吐出鲜血沬子,显是受了极重
的内伤,难为他背着忒沉的连城宝剑,一路奔回。这可是伤上加伤、全然不顾后
果的莽行。
西宫川人见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样,居高临下,剑指要害,冷道:「此
剑你如何得手,为何交还?梁公子呢?」
白头蝰冷冷一笑:「自是杀人夺物。你放心罢,那厮好得很,死的都是些从
人伴当之流。泾川梁氏家大业大,手底死得十几号人,不算个事,梁斯在完好无
缺,査不到浮鼎山庄来。」
谈剑笏又惊又怒,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,才出山庄,便即开杀,若当眞伤了
十几条人命,梁斯在此番所携,死的还比活下来的多。同样令谈大人百思不解:
既是杀人越货,得手之后,又何须负伤狂奔,送还贼赃?有这般侠义心肠,岂能
信手剥夺十数条性命,犹谈笑自若?
(莫非……是移祸江东!)
西宫川人显也想到了同一处,低喝道:「谁让你这样做的?说!」
白头蝰冷蔑一笑。「庄内失物,自行回转,莫非你眞以为是从天而降?过往
那些出手的,多半是乘夜将失物放在庄门外,以免惊扰庄里人。我今日不过是直
接拿进来罢了,至于这么惊讶么?」
谈剑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,西宫却不甚意外,森然道:「亲口承认的,你是
头一个。我剑下从不妄杀,你爽快说出指使者的姓字,我请旁边二位做目证,给
你公平一决的机会。」
白头蝰「哼」的一声,轻蔑道:「就凭这个破庄子,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
相助?咱们冲的,是庄外那面青羽旗!你要把旗撤了,就算整座庄子被夷为平地,
瞧老子救不救你!」
西宫川人原本就严峻的面孔更加铁青,冷道:「终有个直认不讳的了。厉金
阙派你等潜伏左近,专行宵小之事,居心叵测,这些年我苦无证据,不能诉诸武
林公论,天可怜见,今日总算送了个活口供来!」目光瞟向萧谈二人,正色道:
「若贼人为我所杀,烦1一位与我作证,在武林大会上,证诸此人之言!」
「属……厉金阙?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的『霓电老仙』厉金阙?」谈剑笏
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苍城山虽名列「天下五城」,却不是一座山,而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孤岛,位
置隐密,即使乘坐远洋大船,苍城山之主若无意接见,谁也踏不上这座仙岛。
「霓电老仙」厉金阙是修仙一道里的神秘先天,关于他行走东洲大地的各种
传闻逸事,行世不下数百年之谱;现存的武林人物中,已无此人的对战记录。厉
金阙的声名,来自他出类拔萃的弟子们,以及传说中神乎其技的「点石成金」。
正当形势剑拔弩张,一场莫名忽至的生死决似不可免,坐在竹轮椅中的老人
突然开口。
「我观阁下剑路,走弧如月眉,于出鞘入鞘之间决胜,似是苍梧郡的『五云
飞仙剑』一脉,但招式、威力,乃至内功路数却大大不同……」萧谏纸慢条斯理
道:「敢问『隐洞深篁』白云眠与阁下,如何称呼?」
白头蝰并未回头,背影却不由一震,这是他头一次显露出感情,哪怕只有刹
那间。「……正是家父。」
萧谏纸点了点头。「我听说苍梧白氏已遭灭门,至今不知凶手是谁,又与什
么目的。令尊为人正派,与世无争,仁义之士遭此大难,我心中十分难过。」
「我已手刃仇人,不劳尊驾烦心。」白头蝰手扶剑柄,语声淡漠。「老仙将
我家传一百零八式《五云飞仙剑》简化成十四种拔剑出鞘的法子,命我以竹排为
敌,练至『剑出即分』才算完成;又将两部风马牛不相及的拳谱、腿法解裂重组,
让我逆行修练,以补内力之不足。幸得老仙指点,仇人俱已伏诛。」一指庄门方
向,扬声道:「受过老仙之惠的江湖豪杰,百年来不知凡几,或指点三两句口诀,
或调换祖传秘笈的页次,平庸了几代的武功就此脱胎换骨。像这样的人,无不认
准了那面青羽旗报答恩惠,没人逼你,也没人算你报了几回,到你觉得够了,恩
义相抵为止。这样都叫『居心叵测』……也罢,总好过儒门中人的假仁假义!」
西宫川人面色丕变,咬牙道:「辱我师门,料你已有觉悟。转过身来!正剑
不杀回头客,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!」
白头蝰握住剑柄,正欲回身,门外又有一人纵过高槛,跃入厅堂,同样满身
是血,轻轻放下一只檀木箱子,抬头才见阶前的白头蝰,两人同露诧色,双双跃
开,来人竟是徐沾。
「……是你!」
「你在此做甚!」
更惊人的还在后头。西宫川人见那只檀木箱极是眼熟,黄穗一扬,以「千里
之行,始于足下」挑开扣锁,赫见紫绒衬里,躺着的不是那玉马「翻羽震」是什
么?
此物于西宫、于山庄,再棘手也不过,梁斯在挟玉马落荒而逃时,西宫川人
暗里松了口气,谁知徐雾竟又将它带回来。
徐、白| 一人摆出接敌架势,对照衣上血迹、伤处等,可清楚看出两人有过
一场激斗。白头蝰的左肩肘臂为指力所伤,血流不止,而徐沾的咽喉、左掌心均
留有剑痕,心口衣衫片开,若无坚逾金铁的儒门绝艺「弹铗铁指」遮护,早已成
了黒剑下的亡魂。
徐沾瞥见散落的连城残剑,不由一怔。「你夺剑……是为了交还山庄?」
白头蝰懒得搭理,冷冷道:「剑已送回,老子没空陪你们啰唣。要追要拦,
且拿命来!」却是对着其他人说。
「且慢!」徐沾沉声喝道:「说清楚再走!你杀人便罢,为何独独取走王公
子的人头?」
「棣斤王氏,是我家的仇人。」白头蝰冷笑:「我等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机
会杀他,已逾两年,你以为凭梁斯在那草包,请得了老子?眼看今日之后,想卧
底也不成了,当然得报了仇再走。可惜教他死得太爽快。」将腰间血包袱一扔,
骨碌碌地滚到徐沾脚边,系结松开,所贮赫然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头!
他为父报仇、还恩夺剑,所行皆是义举,然而手段冷血,祸延无辜,决计不
能说是好人……此间善恶是非,究竟如何论断?
眼见徐沾面上五味杂陈,白头蝰忽然嗤笑。
「倒是你。你拚死阻我夺剑,怎地却抢了梁斯在的玉马?」
徐沾闻言微怔,微露一丝迷惘,颈颔轻搐,皱眉道:「此马……此马已质给
了山庄,不宜……似不宜……」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,迷惘之色益浓。西宫川人
冷锐的眼神,在阶下两人身上游移,想确认他们是不是合演双簧,赚自己个大意
轻忽,沉声道:「你也是冲青羽旗来的?厉金阙给过你什么好处?」
徐沾眼神茫然,「厉金阙」三字却像触动了什么,喃喃接口:「我练武时,
得过老仙的……不对,铁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诀,由我自行练成,氓山的鸿儒先生
虽曾指点一二,但那不过是偶遇,非是……那厉金阙,是什么人?」语末如梦初
醒,自己都不晓得前头说了什么。
白头蝰听他辱及老仙,狞笑益冷:「你若想死,直说便了,犯不着绕圈子。」
单手按住剑柄。
西宫川人剑眉蹙紧,厉声道:「你二人满口胡言,究竟有何企图!」
这场面既诡异又紧绷,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战起来,似乎一点也不奇怪,但若
当眞拚命厮杀,又有说不出的疙瘩别扭,总觉有什么不对。最后,开口打破僵持
的,居然是萧谏纸。
「依我看,这其中似有什么误会,要打要走、要送要留,一时也说不清。」
老人环视现场,缓慢的语调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,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
意,怡然道:「既如此,先听一首筝曲好不?听完了,再做决定不迟。」
◎◎◎
萧谏纸静开眼睛。
明明仍置身厅内,不知为何筝声却十分悠远,彷佛隔了几层厚幔,又或在浅
水里听着岸上的动静般。触目所及,所有东西都笼上一层虚虚渺渺、如梦似幻的
粉色光晕,连伸手都不怎么能辨出手背上的鸡皮褐斑。此际若能揽镜自照,看来
该会年轻许多罢?老人心想。
包括谈剑笏在内,余人不知何时已失去踪影,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温水般流遍
全身,说不出的舒适。他已许久许久,不曾如此放松了。若能永远都不离开,那
该多好——老人轻声叹了口气。
「原来在梦境里保持清醒,是这样的感觉。」萧谏纸摇了摇头,抚眉道:
「有件事我十分好奇。在梦里……能杀人么?若于梦境中断气,现实中会不会随
之身亡?」
「按说是会,但我做不到。我修练的这门功夫,名唤《高唐梦笔》,东洲失
传已逾千年。老仙偶得残篇,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,好不容易才复原
到这样的境地,引他人入梦可也,却无法触及其身,只能捣捣蛋、添添乱,令他
们醒过来时,脑袋有点糊里胡涂的。」少女咯咯轻笑,可以想见她挤眉弄眼,活
泼俏皮的动人模样。
「就像你对徐沾那样?」萧谏纸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几。
「我只是将些似是而非的印象,一股脑儿塞给他罢了,我没入他的梦境,也
不敢拉他进我的梦。」少女收了笑声,轻叹一口气。「梦会留下痕迹。若是练过
游尸门《紫影移光术》一类的心识功夫,说不定『那人』便能察觉我的存在。这
十三年来,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。」
「这样活着……不累么?」
「我这样,不算活着罢?」少女又笑起来。
「你的人生累多了,萧老台丞。」
琴几之后出现一抹虚影,渐渐凝成忘情鼓筝的绝色少女,形体越来越清晰,
动作同远方传来似的悠扬筝曲若合符节,但萧谏纸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,不过是
自己意识深处的投影,来自先前聆听秋霜洁演奏的记忆片段。
人在入睡之时,会在身外凝出肉眼难变的朦胧蜃影,称为「云梦之气」。云
梦之气并非只来自睡眠,生死交关、魂飞天外、执念深重……等,均能生成。擅
辨云梦之气者,即能辨人,仲夫子传授他的「观帝相」之术,即以观气之法结合
五气五行、数理面相等,欲从芸芸众生里选出眞命天子来辅佐。
据说在极其遥远的海天彼方,有能操纵云梦之气的神奇武功;便在东洲,于
鳞族统治大地的古纪时代,心识术未如现今这般罕见,游尸门的赤血神针、指剑
奇宫的夺舍大法,都是脉络近似之物。
《高唐梦笔》这门功夫,连见识广博的萧老台丞也没听说过,但他仔细观察
过秋霜洁,除非这名芳龄十三的少女内功修为远远胜过自己,足将内力的痕迹藏
得滴水不漏,他很确定秋家的孤女不懂丝毫武功。
「秋霜洁」于此,显然也有疑问。
「而我好奇的是,」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经,毫无戏谑。「您是怎么发现的?
西宫川人照顾了我十年,他不是没怀疑过,却始终没看出我的把戏。」
老人耸耸肩。
「所有怪事,均发生在你弹筝之后。从西宫的表现看来,似乎你每次弹筝的
结果,都能使情况扭转成对浮鼎山庄有利,无论出于迷信,抑或经验的归纳整理,
他总是让你弹筝,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。
「如果这是巧合,也就罢了;若是你的能力所为,则你选择在此,必有等待
的理由。所以我挑了一把当年我亲手送给你祖父的剑器,当作试探,你若肩负使
命,当懂得这把剑的意涵。」
「那是仲骥玉仲夫子留给你的遗物。」秋霜洁温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,
琴几后的形体又渐渐变得透明、朦胧,最后如烟霭般溶散。「你和独孤弋头一回
来到庄里,这柄剑便是你的诚意,我祖父因此信了你。」
萧谏纸忽露出痛苦之色。
在梦境之中,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别淡薄,喜怒极形,不易作伪。「但我并不
相信你的祖父。」老人低首叹道:「我敬佩秋拭水,但同时也觉得他是个自以为
冒险家的暴发户,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,掉进巫蚬迷信的陷阱,盲目地相信
宿命,把那个预言当作天命。
「按预言所接橥,他只能对符合条件的三人透露天机,但秋庄主毕竟对我们
说了小部分I预言若为眞,至此已破,再无效力;若为假,又何须在意?我以这
般话术,说服了主公,我们后来再没有理会过你祖父的预言。这是我的错。」
少女柔声道:「倘若是我,也会做出这样的推论,这并不是你的错,犯错的
人是家祖父。他未及将预言流传下去,便死于阴谋家的暗算;为防家父克绍箕裘,
贼人又害了我父亲,让他成为不能说也不能听的废人。
「但恶人并不确定,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预言,为进一步掌握浮鼎山庄,收
养了我和兄长,成为我俩的义父,并将旧日的忠仆或杀或逐,全换成了他的人。
所幸老仙抢先一步,派人将家兄接往苍城山,令贼人无从下手。」
——但……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。
萧谏纸心底一沉,听出了弦外之音。
少女抚慰似的笑了一笑。
「我在这里,有两个使命。其一,就是告诉眞正的应命之人,预言的内容,
以及他们即将面对的严苛命运。您与独孤弋已经证明了,你们并不是预言里的人,
很遗憾我不能向您透露。」
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。
「无妨。我们就别再错第二回了。」
「其二,我在这儿等了您十三年。」秋霜洁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。
「就是为了告诉您,那个设计让我祖父泄漏预言、让你们与天命失之交臂的恶人,
究竟是谁!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,对不对?」
(第三十五卷完)